刚出地铁站,傍晚的风裹着黄梅香撞进鼻腔时,我才真觉得自己回到了这片熟悉的土地上。卖黄梅的婆婆坐在地铁口,竹筐里的花枝早已没了晨露,可清香不减,一捆一捆的黄梅,点点蜡黄,像是水墨,染在土褐的枝干上。
思绪飘回从前,只要是冬日,街道巷口总能看到装满背篼的黄梅。“新鲜的嘞——”之前的我总会缠着家长在叫卖声中买一捆回家,一连好几天都是满屋清香。最奇的是那些枯萎的花瓣,纵已蜷缩成褐色的纸片,仍固执地吐着余芳。我曾把落梅夹进厚厚的书本中,不知多久无意翻看到时,竟还洇着若有若无的清气。
回家呆了许久,腊月廿三便跟着家人“走人户”,七弯八拐的路,坐车坐得我实在头晕难受。到了三舅公家,便看到院外有一株黄梅,路过时深吸几口,黄梅香缓解了一点头晕。进入院中仍能看到几簇黄梅探出,看得入神,不知何时花香中竟飘来几缕醪糟的甜香。“幺妹儿长这么高啰!”三姨婆一边说着一边递给我一碗甜酒煮汤圆。大人们围着摆“龙门阵”,围绕着家长里短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得火热。
从舅公家回来第七日,三姨婆给我送来一束黄梅,说是看我喜欢,离开老宅前折了几枝。
于是像从前那般,我将黄梅插在瓶中,放在房里。这缕熟悉的黄梅香在脑海中劈开一条小径,引着思绪往记忆深处走。让我想起了奶奶老家乡下也有一株黄梅,枝桠在冬日灰色天空里自由生长,没有叶子,枯褐的枝干上缀满蜡质的黄,像是寒冬失手打翻了蜜罐,凝成一颗颗半透明的琥珀,忽然记起奶奶说过的话,“黄梅根扎得深,来年开得旺”。冷风掠过,花盏轻轻相碰,露出赭红的花心。
霜重的清晨,三五朵半开的花苞垂着,边缘蜷着冰晶织就的银边,褶皱的花托里蓄着水珠。老枝干皴裂,可裂缝里却钻出新生的花簇,嫩黄的花骨朵挤作一团。若是拾起落梅细看,瓣尖残留的鹅黄洇进水汽,恍若封存了半缕未尽的冬日。
记忆中一帧一帧的画面那么清晰,但连续的片段又实在模糊。如今,我真确信了普鲁斯特效应,可那些场景我已分不清是亲眼所见,还是记忆深处的思念。
我忽然懂得这方水土的脾性。提起家乡重庆,热辣的火锅与清香的黄梅在我心中,它们共享着一种“劲儿”——被压得愈狠,越迸出灼人的香;在翻腾的辛辣里化开生活的硬块,在凛冽的寒风中在绽放清甜的暖意。对土地的记忆正是对人事物的记忆,是黄梅、火锅,是儿时江边的嬉闹,是无论相隔多久家人间的熟悉与温暖……是这些种种共同塑造了我,织就了独一无二的我心中的山城。
暮色漫过远处高楼时,我买下街边卖梅婆婆的最后一束黄梅。回家路上,我想,客厅还可以放一束。
让黄梅刻下纪念,写下重逢的伏笔,我们,下个冬日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