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引薤歌——清明节杂记
作者:蒋润编辑:郝日虹
发布日期 2019-05-06 11:53:32

“风引薤歌”这个名字,是我偶然在一本书上看到的,是一部古代墓志铭的汇编,而“风引薤歌”恰好是它的题目。用这作为一部墓志铭集的书名,真是贴切无比。“薤歌”看起来比较晦涩,其实就是古代的挽歌,据说古代的挽歌也分为两种,一种叫《薤露》,专送王公贵人,一种叫《蒿里》,专送平民百姓。《薤露》的歌词是这样的:“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薤”就是一种草,人的命,真的就像草叶上的露珠那样摇摇欲坠,太阳一出来,再怎么晶莹剔透,也会消失。可是草叶上的露珠,第二天又凝结起来了,人的性命,却一去不复返。这摇晃不定的露珠,正如南柯一梦,梦醒了,便是空山荒野。用这样的挽歌为王公贵族送行,仿佛教人听见跛足道人咿咿呀呀地唱《好了歌》,这种死亡所带来的空幻,便是《薤露》的风格。与此相对,送行平民百姓的《蒿里》,却又从另一面展现出死亡不可抗拒的威压:“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

就像俗语说:“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平头百姓,既没有荣华,也没有富贵,唯一珍视的,就是一条命了。可是死神的镰刀始终会降临,富贵人得死,贫苦人也得死,开心得死,不开心也得死。死亡的“铁门限”,是绝对一视同仁的。史铁生有句话说得真漂亮:“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必然会降临的节日。”冷冰冰的,却是至理名言。秦始皇特别不想死,想尽办法延缓死亡,但最后还是呜呼在沙丘之上。黄景仁又与此相反,嫌死来得太晚,他有句诗:“茫茫来日愁如海,寄语羲和快着鞭。”羲和就是太阳,他觉得未来的日子太久,希望太阳快一些东升西落,早点带来死亡的节日。当然,他最后也死了。

死亡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我想,不仅因为死亡终将到来,而且也因为死亡本来就在我们身边,当我们在读着史铁生的这句话时,或者说,当我在写着现在的文字时,死亡其实就在我们身边,它作为一个概念被我们认识,作为一种状态被我们猜测,有生则有死,有存则有亡,原始而又固执的二元思维让死亡与生命如影随形。甚至可以说正是死亡建构了生命,设想一下,假如有一天,死亡消失了,那么我们对生命的认识将会发生怎样的变化?生命没有了终点,也许就像宇宙一样,因为没有终点,所以也将不会再有源头,生命之为生命,将会是什么样的状态?

不得而知。因为死亡没有消失,我们还是活在一个有终点的世界之中,死亡开启了不同于生命的另一个世界,通过死亡世界的揣想,我们才能认识生命。或者,从另一方面说,只有安顿好死亡,我们才能安顿好生命。

挽歌的内容,是对死亡的揣想,但挽歌本身,却是对死亡的安顿。曾参说:“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就表明处理好死亡问题是人类社会中的一件大事,人类的礼仪代表着生命的秩序,要建构起稳固的秩序,就要将每一个点都处理得清清楚楚,死亡本是不可见的,但葬礼却让死亡变得清楚,就像做一个木人代表不可见的神灵一样,葬礼上的种种仪式将死亡条分缕析,安排得明明白白。入棺、出殡、下葬,风吹着挽歌的声音,将死亡这个巨怪捆扎好,塞入木头里,深深埋入地底,过不了多久,死亡连同着恐惧就会在地下腐烂,变成肥料,重新滋养着地上的生命。安顿好了死亡,阳光才会灿烂,大地才会祥和。

即使人们把死亡塞到了地底,但其实死亡的恐惧还是会溢出来,因为死亡代表着空无和结束,是生命的反面,欢欣的大地是不能忍受空无的,就像流畅的乐曲,突然有一个断片,这教人难受。所以安顿死亡,最好还是让死亡转换成生命,也就是说,让死亡不再是空无,让死亡变成另一种生命。于是在死亡的荒野上,人们仿照着生命建立起了城郭与院落。人死去,不再是变成空无,而是变成了另一种存在,用通俗的话说,就是变成了“鬼”。鬼是仿照着人塑造的,有了鬼,便有了鬼的秩序,有了鬼的城郭,有了鬼的府邸,鬼也开始享受鬼的生活,它们的世界变成有形有质的,人生活在地上,鬼生活在地下,死亡不再是空无,于是死亡变成了一种生命。

地上的人选定一个节日,来纪念地下的鬼,借由此来宣告死并非空无,生与死之间并非是一片断崖,而像莫比斯环一样循环相接,于是最后的恐惧也消散无遗,人们终于可以安安乐乐地在生命之途上踱步而不用担心有一天会摔下断崖了。

用生命的丰饶来代替死亡的空无,这样来安顿死亡,是一种最容易想象的方式。可是这也是一种心安理得的欺瞒。有的人也许并不安于这种简单粗暴的安顿,像庄子,他就是要固守死亡空无的本质,他的安顿方式,就是承认这种空无,“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死就是空无,就是一种静默,在欢欣鼓舞的生之后,就是需要死亡这样永恒的安眠,“死是必然会降临的节日”,没有鬼魂,没有地狱,甚至也没有恐惧,死亡就是死亡,纵身跃下断崖之后一切将消散如烟。

不用安顿,这是一种哲人的安顿方式。

陶渊明在中国诗人了,大概要算最达观的了,他对死亡也非常敏感,常常揣想死亡,我觉得他的《拟挽歌辞》写得很是贴切。三首诗对死亡的想象,虽然更复杂,但本质上也是《薤露》与《蒿里》,有意思的是诗人想象自己是个死人,通过死人的目光来看生人对死亡的态度,生人不是觉得葬礼已经安顿好死亡了吗?经过葬礼,人就转化为鬼,被纳入逢年过节纪念的谱系之中,活着的人安安乐乐,并想象死去的人也应该安安乐乐,其实哪里是这样。

“魂气散何之?枯形寄空木”,生与死原来不是莫比斯环,什么灵魂,一死了就消散了。“肴案盈我前,亲旧哭我傍。欲语口无音,欲视眼无光。”逢年过节的祭奠,都是生人对生人的做戏,与死去的人没有半点关系。“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那些觉得安顿好了死亡的人,其实并不明白死亡的真意。坟茔关闭,正如死亡的铡刀落下,随之而来的是“千年不复朝”,是永恒的黑暗与静默。诗人的想象很荒诞,庄重的葬礼在这样的想象中变得有些反讽的意味。人们的葬礼意在把老虎变成小猫,但诗人却毫不掩饰地揭示老虎的磨牙吮血。

死亡就如同旷野上风吹来的薤歌,它在,却无影无形。走向死亡的道路一经开启,便无可抗拒,人们想象死亡,安顿死亡,最终还是为了生命,毕竟唯有生,才是人类唯一的甘泉。死亡是返回,还是前进,谁也不知道,但人所知道的,是因为有死,所以有生。古罗马诗人波爱修在他的《哲学的慰藉》里,有这么几句诗,断章取义一下,也许能透露出几分死亡的意义:

“万物都在寻求返回的路/而返回是愉快的/谁也不想踏上一条已经定好的路/除非这条路首尾相连/而且环环相扣”。

(作者为文学院2017级研究生)

热门搜索

热门推荐

X分享到微信朋友圈

打开微信,使用“扫一扫”,点击右上角“分享到朋友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