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苏州街头的时候，常看到商贩推着小车叫卖桂花蒸糕。蒸糕小如荷包，白润中透出淡黄，吃完口里便是一股米酒混合着桂花的香气。润雨如酥，天青水澹，青瓦白墙之下老叟推车叫卖桂花糕，或许还兼卖茶干和青团，三两孩童走过，四五行人结群，这便是我对烟雨苏州的印象了。张爱玲在《桂花蒸·阿小悲秋》中写道：“秋是一个歌，但是‘桂花蒸’的夜，像在厨里吹的箫调，白天像小孩子唱的歌，又热又熟又清又湿。”桂熏清波，润泽枯秋，桂树是秋天的骨骼，桂花气就是秋天的太息了。

桂子小如黄米粒，藏在黑绿的枝叶间暗暗发香。初秋时节，一层帆布便会铺在桂树底下，农民们拉住树干猛猛摇动，满天桂花如雨飘落，在帆布堆上厚厚一层，像北方冬天里过膝的雪。这样收集的桂花湿湿的，桂香饱满不损。桂花摇落后便立即拿去烘蒸晾晒，制成桂花干。

苏州有的茶店也有卖这种桂花干的，桂花干装在剔透如冰的大玻璃瓶里，熏香便也一同锁在瓶子里了，眼看起来就芳熏凝郁。有的把桂花和龙井混在一起卖，黄绿相杂，清新诱人。有人要买，就装进油纸包里，用红线系紧，纸包缝隙里还溢出缕缕清香。泡在茶杯里，桂花在澄绿明亮的茶汤里沉沉浮浮，像黄天玄空中飘浮的团云。

桂花干还可以制成各类香酱馅料。或把桂花干浸渍在糖浆里腌成赤红干瘪的样子，或把桂花揉进馅料里增添一抹幽香。我是武汉本地人，从小吃到大的桂花馅汤圆自然是忘不了的。有个与我奶奶很熟的汤圆婆，小时候每年元宵都去她家买汤圆。她家的汤圆是现包现做的，用桂花，枣泥，豆沙和红糖混出一大团黑乎乎的甜馅，汤圆馅旁边便是一团白白胖胖的糯米面团。我们这里的汤圆很大一个，像一只鹅蛋，口感硬硬的。我小时候很喜欢吃她家甜甜的汤圆，奶奶领着我去买汤圆时，她一定会嘻嘻哈哈地逗我玩。汤圆婆摊子上还兼卖桂花糊糊。桂花糊糊是糯米粉和米酒熬煮而成，掺上桂花、冰糖、枣碎和小汤圆，冬天捧在手里温手，伸着脖子嗦一口，甜丝丝热乎乎的，好似融化能整个寒冬。

上了高中，因为是在县里，不常回家，跟汤圆婆见的面就渐渐少了，人情淡薄下来。高考之后的那个暑假，我回到了家里，有一回上街的时候，猛然看到了汤圆婆，她老了很多，脸变得像桂花馅一样黑，依然默默低着头包着她的汤圆。她突然远远看到了我，立即很惊喜地向我来回招手。我买了一碗汤圆，她还跟我笑谈我小时候的趣事。临走前，我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汤圆铺，突然有一种此去经年的陌生感，我感觉似乎什么都没变，又感觉一切都在悄无声息又不可挽回地离开。桂花汤圆还是一样甜，但我已经长大，汤圆婆也老了。

命运流流，概莫能测，我不知道什么东西能够永存，也许明年我会离开家乡，也许明年汤圆婆不再卖汤圆，但是桂花总会在一年又一年的暮夏悄然盛开，在一年又一年的秋天被揉进面团，融进糖水，化作一代代中国人的甜蜜记忆。人生代代无穷已，桂子年年望相似。或许不是人们做出了一批又一批的桂花小食，而是桂花小食送走了一代又一代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