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以来都对海洋有着憧憬。虽然生在沿海地区，却从未好好地看过一次海，实属遗憾。假期里我和几个高中同学许久未见，又恰逢直达南麂岛的客船复航，我们便一拍即合，决定去岛上看海。

出海去！出海去！背起行囊，我们满怀期待地出发，遐想着第一次看海会是怎样的感受。船先从江的渡口起航，再经过入海口驶往海上，最后到达南麂岛。立于甲板，我看见渡口的楼房逐渐远去，再往海面看，一条小小的渔船正在右前方远处悠悠滑行，看起来像缓缓移动的细线。这让我想起了子瞻泛舟赤壁时“渺沧海之一粟”的千年叹言。吾与彼隔着万顷茫然，就此相交而过，但只因那渔船入了有心人的眼，便亦是有缘。我开始好奇，那渔人看过多少海的景色，经历过多少海的风波。我心里头有些羡慕，有些空落，但更多的是对海的期待。

出江之后，这种期待似乎一下子黯淡了。我们被要求坐在舱内，无法一解对海的相思。我们知道外面就是海，但是在封闭的舱内，能感受到的只有海浪的摇晃。同伴在强烈的颠簸中昏昏欲睡，耳边只有电视机重复播放的声音和小孩子偶尔的叫喊声，我心里不免又滋生了一些烦躁的情绪。何时能上岸，何时能看见大海，我们在昏沉中发出急切的疑问，感觉一切都成了未知数。意志在漫长的时间和翻腾的海浪中渐渐模糊。

漫长的舱内煎熬过后，我们终于抵岸，却仍没有看见心心念念的大海，而是紧接着乘坐环岛的小型巴士去往山上露营。蜿蜒的山路拐得让人有点难以消受，然而车窗外，海的若隐若现再次点亮了心里的期待。山水情景随路势而生变，有时车子忽然窜入密林，视野里只剩天上的一轮炽日；有时眼下是岛上的丘陵峻石将淡蓝色的近海围隔成湖泊状。里面，小小的深蓝色水产箱排列成串，铺满了整片水面，随着微风在港湾里轻轻地摇晃，就像摇篮里酣睡的幼婴。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渔民在海上作业的情景，如果说那些箱子是山与海孕育的珍珠，那么箱子之间串联的丝线则连接了大海的血肉和渔民的身心。一方海养一方人，大海的波涛中藏有无尽的生命宝藏。

营帐在海岸边的高地上。据说从这里看海上日出，角度最佳。帐篷里的空间很小，又适逢中午，帐内空气闷热，我们便带了食物去山上的亭子里休息。在亭子里，我第一次在真正意义上看见了海。海水在日光下显出淡淡的天青石蓝色，晶莹剔透，泛起的波澜犹如宝石的细白狭长的纹理。远望，水天混溶难分难舍，我不禁感叹造物主运用的油墨笔法真是恰到好处。海面上还分散着几处岛屿，较近处的一座小岛静静地躺在海面上。它褐色的岩石上带着些许绿意，四周显露出来的礁石默默地受着白浪的冲洗。那白浪乍一看犹如工笔的线条一般细腻，但它又时刻地在流动，在激荡，在旋转，在岩石的缝隙间跳跃。只不过在那偌大的海面上，这白浪也只能泛起细小的皱褶，更衬出大海的安定。

夹杂着咸味的海风迎面而来，退却了眉间耳畔的热气，带来惬意的凉爽。心沉了下来，好像可以听见海的呼吸。那大概是海风与海浪的合唱，抑或是近处的绿草和黄白的芦苇，在海风的吹拂下扭动着身躯，一齐哼着小曲。闭上眼，静默在这片鲜活的声息中，沉浸在海风的凉意里，我愈发感受到都市学习和宅家生活中所缺少的闲适与宁静。这份独特的感受由起初的勃兴渐趋缓和，到最后仿佛变成涓涓细流滋润心田，就像大海汹涌的波涛终究复归水下恒久的暗流一样。我全然感知到了海的生机与活力，暗自欣喜。在海风的吹拂和海浪的伴奏下，我们吃着泡面和零食，与飞蚊和蚂蚁为伴，竟生出一种野趣，怡然自得，望海谈笑。

落日时分的沙滩人头攒动，浪潮涌动。我们加入人群，在沙滩尽情玩水。赤足踩进绵软的沙子里，感觉很舒服，很踏实。我小心地走入海水里，感受海水一寸一寸地舔舐我的肌肤。原先我认为大海是平静的，但望着海浪从远方一点一点地涨起，最终汇成巨大的水阵朝我袭来时，我由衷地感到平静海面下蕴藏的潜能。这种能量原来伸缩有度，可以无限包容，也可以造成毁灭。我曾差一点被冲上岸来的潮水打到海里去，虽然最终站稳了脚跟，但仍心有余悸。那夕阳下休憩在不远处港湾里的略显破旧的渔船，纵然拥有驰骋大洋、享受海洋的自由，但也时刻经受着风浪的磨蚀。回想来时船舱里颠簸的场景，“沧海一粟”之感再次袭来，我们在大海面前，恐怕都只是随波逐流的微小沙粒而已吧。面对大海，我由衷多了一份畏惧之心。海浪里，我们兴奋又惊惧地喊叫着，任由海水从身旁冲刷而去。

海上的日出，一定有别样的韵味。我们都曾幻想在海边的晨光沐浴下散步唱歌，在梦里感动于波光闪动的浪漫和红日亲吻海面的深情。夜晚回营的车上，司机师傅说到，近一个月来这岛上日出都不见太阳。我顿然失落。沙滩音乐与烧烤火光被山路的野寂与幽暗取代，路边的灯立于岩壁前，将野草狂乱的爪照得惨白。那晚的夜，格外漫长。最后入睡的我，仿佛在梦中又看见了碧蓝的海，白浪不断地冲刷着耸立的褐色险石，远处，是一轮红日从海平面上升起，抚慰着我的不安。不安的梦里，原来蠕动着一种被压抑的期待。

次日，我早早地醒了，拉开帐篷的链子，抬头见到的是灰蒙蒙的天，而远处耸立的岛山看不分明，是阴森的一片，只有地平线上显露出几丝流动的白边。海上已然有了微微的渔火，而晨风冷冽，草木皆萧然。我洗漱到一半，便听见外面有人在说着什么，好像是“太阳出来了”！我走出来张望，果然看见，一个小小的红球正悬浮在远远的水天交际面上。一道暗红的晨光洒在水纹荡漾的海面上，是暗色调的海天之间唯一的光亮。我心里顿时一惊，呆呆看着。山坡的野径上，人们都停下脚步，举起手机，如朝圣一般，恭迎着晨日的来临。太阳的光芒逐渐散发开来，红色的球体显得更亮，还镶上了一层金边。周围的灰云被光驱散，天空与海洋的界面开始清晰起来。我去叫醒睡梦中的同伴，从他们由惺忪转为放大的瞳孔中，我分明看见了镀金的海水渗入他们的心田。

太阳终于穿过海天的浊埃，完全升到了高处，光芒虽不耀眼，但已充斥了环宇。此刻清晨，宁静的空气中流动着波光，路上的卵石粘上了些许光点，而海面透着片片的光亮，但仍然不能完全显示出蓝色。岸上的帐篷白亮亮的，就像童话世界里的屋子一样，在岩石和野草丛中静静地望海。而海上荡起的出港的渔火，缓缓穿梭在云层的阴影与太阳的光亮之间。天地的朦胧，大海的苍茫，给人一种混沌初开的宏大感和身处秘境的妙趣。

看过海洋，我们终究踏上城市生活的归途。虽然如此，但我已心满意足。那片蔚蓝的海面总算是圆了我的梦，并带着它的魅力和威力，在我的心头久久驻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