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想,开罗也会落雪吗?
我想象着,在金字塔脚底,尼罗河静静地流淌,一直流向太阳坠落的地方。白雪沉沉而下,覆压千里。法老的雄心,在漫天大雪中消磨殆尽,变成空空的金字塔,空空地伫立在无尽雪白之地。我走在金字塔底下,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原本因风化而变得凹凸不平的金字塔,在白雪的堆砌下变成了它刚刚落成时光滑锐利的样子。金字塔的内部,也因雪灾而免于盗墓贼的侵入,法老的棺椁未曾破开,图坦卡蒙的面具还戴在他干瘦的脸上,浮雕壁画也没见过英法“冒险家”的模样。因为大雪,地中海和红海被冻结,马其顿人不曾踏足亚历山大,阿拉伯人也没有占领开罗,连埃及人自己也忍受不了国家的寒冷,纷纷逃离自己的祖国,向欧洲、阿拉伯半岛和非洲深处迁徙,中世纪的亚非欧形成了一个埃及化的世界。开罗、吉萨、亚历山大……被整体性地抛弃,埃及成为一个标本馆,成为文明的废墟。
后来有一天,大雪奇迹般地消失了。埃及古文明以最初的面目重现于世间,所有人都惊叹,所有人都赞美,怎么会有如此伟大又纯洁的古文明。于是几个大国瓜分埃及大地,在埃及土地上建起一座又一座博物馆,紧接着是餐馆、旅店、农场、工厂……埃及这座死去千年的土地重新卷入资本主义世界市场之中,然后殖民地爆发革命与起义,又建立起一个新的埃及。
这是我的狂想。
当我真正踏入埃及的陆地时,我发现埃及并不像外界宣传和我的想象中那样“纯洁”。埃及现在已经不是原来的闪米特人统治的古埃及,现代埃及是一个阿拉伯国家,埃及街道上写着的是阿拉伯文字,埃及人说的是阿拉伯语,埃及人也不是原来的埃及人,而是融入了更多外来民族血统的人民。这让我觉得埃及的面目有些难以辨认。但是我想了想,这种对“文明纯洁”的期待也许就是对文明僵死的期待。如果我想见到一个“纯洁”的埃及,那只能有一场持续千年的大雪将整个古埃及冰冻起来,将所有人类活动、文明交流都排斥在外。但这就好比在古玩市场上,人们只会赞叹琥珀有多么美,但是无人在意被琥珀困住的昆虫是什么感受。我设想的这样“纯洁”的埃及,是一个冷库,是一个坟场,而不是一个文明。跟一个冷冰冰的标本比起来,我其实更喜欢这样鲜活的现代埃及。
我希望开罗永远不会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