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风来

作者:杜俊晓 编辑:杜俊晓 发布日期: 2025-02-22

外婆打来电话,喜滋滋地说家附近的梅花,花苞已密密匝匝长满了枝头。于是,我们从市里出发,启程前往外婆家。

目的地是施庵镇里一处颇为偏僻的村庄,驾车用时不到一个半小时。父亲将暖气旋钮向右拧到底,挡风玻璃上的白霜便化成了蜿蜒的溪流。车载导航显示还有二十分钟,这数字让我的记忆深处泛起涟漪——十几年前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曾在摩托车的后座数过无数个二十分钟。

那时的归途是浸在风里的。黑色摩托车驮着年货与期待,在尚未被修整过的省道上颠簸成摇篮。厚厚的褥子将我裹得严严实实,蜷缩在姐姐的怀抱里。后来,姐姐的怀抱容纳不下日益长大的我,我终于有了自己的座位,而代价是四人行变成了三人行——因为空间有限,父亲只能遗憾地留在家中。

骑摩托的人变成了母亲,我夹在她和姐姐中间,努力汲取着她们身上的温暖。但是仍有呼啸不停的北风从领口、袖口和裤管钻进来,像无数把冰刀在皮肤上游走。我数着母亲深蓝羽绒服上细密的纹路,看清晨雾气在她的头盔边缘织出银边。骑行的时间久了,摩托车的铁皮油箱变得发烫,我的小腿紧贴那方温暖,隔着裤子仿若抱住了这一小片太阳。

即使整段路程很少停歇,也要花费将近三个小时。小孩子常常坐不住,所以我隔三岔五就要问母亲还有多久,她总会说:“再数三个二十分钟,冷了就抱紧妈妈。”于是我的手臂环住她的腰,隔着厚衣服听见心跳与引擎共振。张嘴大声说话,风便会一股脑儿灌进来,我就在心里默数:1秒、2秒……道路两旁的松树向后退成虚影,针叶间漏下的光斑在母亲肩头跳跃。沿途要经过两个陡坡、三个集镇、四个加油站,还有永远在修修补补的黄土路段和许多不知名的小村庄。天气晴朗时还能看到道路两旁的农户人家在晾晒谷物。风裹着柴油味和枯草香,把归途酿成温暖而悠长的陈酿。

我上六年级时,摩托车凭借十二年的工龄,宣告光荣退休。进行报废处理前,车灯闪了两下,像是老友最后的告别。父亲的手指抚过仪表盘:“当年加满油能跑三天呢。”他的叹息散在风里,惊动了电线杆上的麻雀。取而代之的白色轿车停在院中,后视镜上还系着红绸带。终于,四人行回归了。

暖气从出风口涌出的瞬间,记忆里的风声突然静默。母亲系安全带时,我看见她鬓角的白霜,那些曾在我指间缠绕的黑发,不知何时落进了岁月的褶皱。

村庄在挡风玻璃后徐徐展开。父亲稳稳地转着方向盘,导航女声提醒转弯的间隙,车载音响流淌着九十年代的老歌。新修的水泥路取代了记忆中的田埂,平坦的路在前方舒展,不知谁家门前高高挂起的红灯笼,在微风中轻轻摇曳,闪烁着喜庆的光亮。后视镜里,狭窄的小路正被耀眼的日光吞没,如同所有正在消逝的归途。我悄悄按下车窗,有风钻进车内,恍惚间又触摸到铁皮油箱的温度。

远远地,我看到老屋的红砖墙被粉刷成了白色,一位老人站在门口殷切地张望着。门外的梅花树静静矗立,枝条上星星点点,含苞待放。

下一篇: 山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