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当班长吗？”王老师私下里问我。

“不了吧。”我退缩着回答。

刚升入初中的我，并没有信心在新班级里做个三好学生。自小学起，我就笃定我是一个平庸的人，在班级里永远就只会是个黯淡的中等生。但眼前这个年轻的、严厉的女老师竟对我展现了我从未感受过的信任，这让我受宠若惊。

我惶恐不安地度过了第一次考试，不敢奢望什么优异的名次。但成绩让人出乎意料，我得了班级第一名。不久后，王老师以前的学生来跟我们分享经验。学姐们走后，王老师告诉我：“她们说你一看就是个好妹子。”我笑了。

王老师教语文，内容很精彩，上课氛围虽然活泼，但也不容放肆。特别是到了“开火车”的提问环节，全班的心都会被提到喉咙眼儿。她先随机点一个同学回答问题，作为火车头。然后，火车开始东南西北地随时改变行驶方向，“左边的同学回答”，“好，现在往后走。”有一次，她提了一个不算难的老问题，可我不记得答案了。眼看着火车轰隆轰隆地离我越来越近，我听到我心里打着硬邦邦的鼓声。自那以后，我想我复习得勤快多了。课下的她作为班主任，更是使我们班顽皮捣蛋的男同学们闻风丧胆。不必废话，只需拿着她的戒尺往讲台上一敲，刚刚还生龙活虎着的调皮蛋儿们都噤若寒蝉了。

最后，我虽然没当班长，却成为了语文课代表、英语课代表、纪律委员。班长职位的名存实亡。小学回答问题都要哭出来的我，突然成为了泼辣精干的班级一把手。午睡时刻，我立在讲台上，仰着头、横着手、眉毛倒竖，像个春节鞭炮一样噼里啪啦地把几个顽劣分子给唬住了。有人说，我越来越像她了。我也有些这样觉得。

不知道为什么，在我心中她一直是个经验丰富的老教师。但实际上，我们只是她教的第二届学生。或许是她太好强，每次考完试就会直接告诉我们班级的成绩排名，她教了两个班，我们班不是第一就是第二。我记得她说过：“小时候我拿了奖状，不是一等奖我就把它撕掉了。但同学们不要像我这样。”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越是这么说，我越有想去模仿的冲动。我想我在初中的作文里，大概有五篇把她当主角。我现在写的，可能就是第六篇。写到后面我也写腻了，无非是我喜欢她、感谢她、欣赏她，写得次数越多，文字越显得苍白又做作。她看到了那些作文也不曾说什么，我想她可能只是笑笑吧。

有一阵子，我们班兴起了背诵唐诗宋词的风气。我看到被她点起的同学流畅地背诵出的一首首宋词，心中惊羡，甚至嫉妒。放学后，我赶紧去买了个小本子抄诗词背诵。虽然我平时作文得分不低，可文学素养还停留在童话故事的阶段，严肃的文学作品并没读过几本。听到她说读完《平凡的世界》或者《红楼梦》后，欢迎去找她交流，我跃跃欲试，实际上我看完了书却一次也没找过她，或许是担心自己浅薄吧。她布置过一次写诗的作业，我以美人鱼为主题写了一首，竟然得了A＋。后来毕业了，我把这首诗改了改，又写了一首新的送给了她。高考后，我写信感谢她，说她就是我真正的语文启蒙老师，我现在会怀着一个作家梦就读于中文系，多亏了她播下了这粒种子。

有些意外地，王老师在我们初二的时候怀孕了。算是告别，她站在讲台上流泪了。台下许多女同学都在偷偷抹着眼泪，我也是其中之一。她不是第一次在班上流泪，有时候是被我们班不争气的同学给气的，有时候是因为感动，为我们和她自己而感动。她说的话总是过于诚恳，以至于不小心地使自己掉眼泪。学姐们回来跟我们说：“珍惜王老师吧，你们以后再也不会遇到这样的老师了。”高考后的暑假，我们又和学妹们说：“珍惜王老师吧，你们以后再也不会遇到这样的老师了。”

她休假以后，我们的实习老师换如流水。我遇到了很多问题难题，都是些压着我、使我无能为力的难题。我跟她打过几次以小时为单位的电话，打电话的时候，我感觉我离她更近了一点。我看似大大咧咧，实际上是个心理界限很严格的人，对人对事都有着一种冷冷的距离感。之前她告诉我们，她以前的学生会叫她“老班”或者“班班”，还会经常偷她的零食吃。我虽然也分赃过朋友从办公室里抢来的零食，却一直规规矩矩地喊着“王老师”。我也想过要不要换一个亲切的称呼，可怎么开头呢，怎样开头才不显得做作和刻意呢？此外，和往届的学生喊的一样，是不是又不太好呢？想来想去，我还是叫的“王老师”。每年教师节，我都会在零点给她发段祝福，顺便总结一下我的近况，权当分享。有一年，我直接提出来了：“王老师，每次打字的时候我就会想，是打‘您’字好，还是打‘你’字好，现在觉得还是打‘你’字好。”她回答说，她喜欢“你”字。

其实我一直知道她喜欢什么。去旅游的时候，我给她买了当地的明信片作为纪念品，我熟练地否定我妈的一些无聊的建议——保温杯之类。高中毕业后，我和朋友要去她家拜访，我还和我妈为了要不要送礼而大吵一架。王老师在微信里跟我强调过不要带东西，我答应了，所以我坚决不带。因为我觉得这简直是背叛，背叛某些带着神圣意义的东西。

在她家的时候，我们什么都谈了。家庭、考研、恋爱………是的，我们确实很像。家庭矛盾、学历纠结，甚至男朋友，都是有些像的。不用刻意模仿，我想，有些东西就让它自然而然的重合吧。初中我毕业了，她送了我一本汪曾祺的《人生如逆旅》。那里面夹着一张漂亮的卡片，抄着席慕蓉的一段诗：

生命其实到最后总能成诗

在滂沱的雨后

我的心灵将更加洁净

如果你肯等待

所有漂浮不定的云彩

到了最后终于都会汇成河流

——师友王婉艳

在高考的最后阶段，我虽永远只会嫌书箱小了，还是特意把这本书放了进去。也不看，只是知道，它就在那里面。高中毕业了，她又送了我一册木心的《文学回忆录》，现在正立在我宿舍的书柜上。

我们约好了，每个假期都会见面的。其实也不算约，我们只是随口说了什么，不过一切都显得理所应当。有时候，我也会真切地觉得自己是一个了不得的幸运儿，无德无能，却拥有了这么多朋友，这么多我们未来相伴的日子望不到头的朋友。我实在是太幸运。

王婉艳老师，是我的语文老师，我的朋友，我的师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