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心亭看雪

作者:熊月晗 编辑:贾钰婕 发布日期: 2022-03-06

这天,张岱在昏昏沉沉的睡梦中,看见了两根漆上油彩的大红楹柱,看见了君王贵族所穿的用金丝绣成的鞋子,看见了藏在芭蕉下的野鹿。这只野鹿有着强壮的四肢,有光泽的皮毛,坚实的鹿角,还有会闪光的双眸……

“先生,先生。”这只鹿居然开口说话了!这不是一只普通的鹿,这是一只有灵的神兽啊!这一切简直和自己十六岁那年梦到的场景一模一样!张岱心中一喜,难道一切都回到过去了吗?他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抓那只野鹿的角,却突然一脚踏空,坠入深井,如身陷冰窟一般,只觉得浑身上下的肌肉都要被冻到坏死了。

“不要!”张岱猛地睁开双眼,在他眼前的不是野鹿,而是忐忑不安地注视着他的家仆阿宝。

“先生……”阿宝见张岱醒了,心中的大石头总算落了下来,欣喜之余,竟有几滴泪水顺着光滑的面颊滑下。阿宝连忙换了一盆热水,拧来热毛巾为张岱拭去额角的汗珠。

“阿宝……”张岱只觉得脑袋隐隐约约地作痛,一觉醒来,恍若隔世,竟不知今夕何夕,“什么时辰了?”

“回先生,已是子时了。”阿宝回答着,手上的活却没有停下。经过一番热敷,张岱舒服多了,头脑也清醒了些。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手紧张地揪住阿宝的衣袖,一手颤抖着撑起身体,问道:“父亲呢?”阿宝忙放下手中的热毛巾,一边扶起张岱,一边安慰道:“先生安心,老大人在先生睡着的这大半天都是按时服药……”张岱长吁一口气,靠在床头,闭上眼睛,又问阿宝:“我睡了这么久,把你吓到了吧?”阿宝听到张岱这么说,喉咙一酸,哽咽地说:“这几天先生因为老大人的病,魂不守舍、心事重重、茶饭不思,身子都弱了许多……先生肯在祁先生仙逝后念旧友之情,替祁先生收留阿宝,阿宝已是感激不尽。阿宝在先生身边这些年,先生一直像对待亲生骨肉一般对待阿宝,阿宝更是把先生当作自己的亲生父亲。若是先生一病不起……”阿宝意识到自己说了对主人不吉利的话,急忙俯下身,在张岱的床边给张岱磕了几个头,“奴该死,该死……”

“罢了,你起来吧。”张岱淡然一笑,仍闭着眼睛,仿佛在养神一般,自顾自地喃喃低语,“说起祁止祥,我也有些想念他了。人要是没有癖好,那么这个人就没有深情,就不能和他交往。要是这个人没有缺点,那就更不能与他交往了,因为他没有真性情啊。祁兄好美少年,所以将你收入家中。我本以为他只是耽于你的皮囊,和你相处一阵子就腻了,谁知道他最后为了你啊,老婆也不要了,性命也不要了,乱民烧杀抢掠都要杀到他头上了,他还紧紧地把你带在身边。哈哈,祁兄这样真性情的人,实为少见,值得交往啊……”

还是好冷,张岱不禁打了个寒颤。阿宝感到惊讶,微张着嘴,正要说些什么,可最后还是闭上嘴离开了。“为何今天这么冷啊……”张岱还是闭着眼,突然感觉身上很重,就睁开眼,原来是阿宝又抱了一床被子来。阿宝正要为张岱掖好被角,却被张岱轻轻推开了。“阿宝,你又给我抱来一床被子,我都盖三床被子了……我现在也不能探望父亲,这夜深了,不能打扰他老人家休息。阿宝,不如我们出去散散步吧。”张岱打开窗,看着窗外的夜色说。“先生,”阿宝关上刚打开的窗子,“先生的身子弱了,两床被子盖在身上都觉得冷。外面正下着雪呢,先生还是别出去了。”

“也罢,”张岱缩回被窝,“那你陪我说说话吧,赶明儿天刚亮的时候我们就出去赏雪。等我们赏完了,就回来看父亲。”阿宝点点头:“好,明儿天一亮我就陪先生去赏雪。”就这样,张岱跟阿宝讲了一宿的话。当他讲到自己梦到的楹柱、帝靴和野鹿的时候,阿宝惊奇地说:“先生又梦到这些了?这些年先生已经做过很多次相同的梦了……”

天微亮,阿宝为张岱穿好皮衣,戴上皮帽后,拎上小火炉,陪张岱赏雪去了。

“这雪倒让我想到了我二十九岁时的那场雪。那是一个晴天的夜晚,我带着几个伶人登上龙山。哇,那场雪下得可真大,下了足足有三尺多深呢。群山连绵起伏,那白白的绵软的雪就铺在山峰啊,山脊啊,山谷……哈哈,跟我前些年做得乳酪似的。因为天晴,月亮的光看得格外清楚,像白砂糖一样就撒在那绵软的雪上……你猜怎的,那雪像镜子一样,硬生生地把月光照回来了,天地之间一片朦胧,你向周围望去,四周都闪着光!我可太冷了,就让老李头把酒温了端来。那可是我自制的美酒,光是这酒香就能把人醉倒。谁知道,在这冰天雪地里,这酒一会儿就凉了。这时候再去品尝,酒的热气早就给积雪吸去啦,酒就不醉人啦!哈哈哈,你瞧,我酿的酒多香啊,连雪都要跟我争酒喝!”张岱说到有趣的情节,不禁拍着腿仰天大笑起来,可是笑过以后,他只是垂眸怅然地说,“只可惜,再也回不到这般好玩儿的日子啦。”

是啊,故国已去,再也回不去啦。阿宝在张岱身边的这几年,陪着他尝尽“身世浮沉雨打萍”的苦滋味,这会儿听张岱触景生情,也不由得叹惋。但他不愿看到主人这般苦恼,便建议道:“先生,你说这天这么冷,西湖的水会不会结冰啊?”张岱一听,童心忽起:“结冰好啊,这次我偏偏不溜冰玩,我要划船上冰!”阿宝便扶着张岱前往西湖。可惜的是,西湖并没有结冰。“那好吧,”张岱一脚踏进湖边自家的船,“没结冰,我们还是可以划船的。”阿宝就扶着主人到船内,为主人生好火炉的火,把船帘放下,卖力地乘船去了。

张岱生来不是老实的人,在这样冷的天,他非要把帘子掀开,看看外面的雪景。雾凇如弥漫的烟云,天与云,天与山,天与水,上上下下全是雾蒙蒙的白色。雪还在下着,这时的雪,说是像撒盐空中,说是像柳絮因风,说像鹅毛,像茶沫都不太贴切了。那像什么呢?似乎什么都像,似乎什么都不像,飘飘忽忽地,仿佛要把张岱带到另一个世界去。带到哪儿呢?是带到过去吗?不不不,回不去了,无论怎样,都回不去了。张岱扶住额,似笑非笑地摇摇头。他问阿宝:“阿宝你说,我此刻有没有苏东坡‘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的感觉了?”阿宝见主人兴致盎然,心中也高兴得不得了:“先生自比苏子,其实先生读过那么多书,以先生之才,早已胜过苏子了!”

“是啊,看了祖父留给我的那么多书,我应该可以胜过苏子了吧。”看着浩大的湖面,张岱像是被这场飘忽的大雪带到了自己二十八岁的时候。那时的祖父看着张岱忘我读书的模样,不禁欣慰地说:“孩子,我的儿孙很多。但在这些孙子中,只有你喜欢读书。我们家三代积攒的书籍有三万多卷,你喜欢什么书,就随意拿走吧!”张岱挑选了那些高祖、曾祖、祖父校订过的书,还有那些有他们手迹的书。祖父很高兴,命令仆人把这些书全都搬到张岱那去,大约有两千多卷。可不久,祖父就去世了。无奈张岱不在祖父身边,三代留下的书籍,就这样被张岱的叔伯、兄弟和下人盗走了。三代遗留的书籍啊,就这样在一天之内,全都散失了。

“阿宝,苏子的《赤壁赋》里说,‘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你说此时此刻,在这浩大的西湖中央,我们是不是也只是像搁在叶子上的两颗小豆子呢?”张岱想到苏子之作,更加感到生命的无常和渺小。“或许是这样吧。先生,我没有文化,或许女娲造人的时候,女娲也觉得我们就像小豆子一样小吧。”阿宝惭愧地挠挠头,突然看到远处的湖心亭,对张代说,“哎,先生你看,远处是个小亭子!”“划过去看看。”张岱命令道。

到了亭上,有两个人铺着毡子面对面坐着,有个小童子在一旁烧酒,炉火正旺,酒酿飘香,这幅景象吸引了张岱。张岱上前向两人行礼,问道:“叨扰二位兄长,敢问二位正烧的是什么酒?”二人相视一眼,一人答道:“是梨花白。”另一人请道:“天寒,先生也来尝一杯吧,可以暖暖身子。”张岱毫不客气地在空位上坐下,接过对方送上的一盏梨花白,递到唇边一抿。“怎样?”其中一人问道。“酒是好酒,”张岱不假思索地说,“只是还不能比得上我的兰雪茶。”

“兰雪茶?”那人惊道,“是前朝的……兰雪茶?”

“噢,对啊,都是前朝的事情了。”一提到这兰雪茶,张岱的心事有被勾起了。

“愿问先生详说这兰雪茶的做法。”另一人恭敬地说。

“兰雪茶就是,”张岱示意让阿宝再斟一杯酒,接着说,“取禊泉水,加入瑞草,放在小陶罐里慢煮,掺入茉莉,再三斟酌比例,用敞口的瓷杯子盛放,等水冷却;然后再用滚烫的热水冲下去,这时候茶水的颜色就像竹笋的外壳刚蜕去,淡绿色均匀;又像山间的窗户在天亮时分,穿透窗纸进入的阳光。茶水绿中透白,倒进白色的瓷器中,真的就像一枝枝素兰和白雪的波涛一泻而下。雪芽得到兰花的色泽,而没有得到它的气味,我就戏称它为‘兰雪’喽。”

“您是……张岱先生?”二人颤声问道。

“是啊,你们怎么都知道?哈哈,说来惭愧,我就是那个年少家财万贯的纨绔子弟,喜欢美屋美人美少年,喜欢美衣美食美骏马,喜欢华灯、梨园、烟火、古董……活了大半辈子,一颗心扑在吃喝玩乐上,学书不成,学剑不成,学节义不成,学文章不成,学仙,学佛,学农,学园艺都不成的败家子、废物、瞌睡汉——我就是张岱啊,哈哈!我就是那个,家破人亡,故人故园皆荡然无存的,什么都不剩的可怜虫张岱啊!”情至深处,张岱竟挥袖掩面而泣,大声哀嚎。在一旁协助童子烧酒的阿宝也潸然泪下。

“早闻先生尊名,先生大可不能像这般诋毁自己!我们二人是金陵人,在此客居,和先生一样,感伤亡国之痛,郁郁不能自已,就来这湖心亭散心。没想到今日能与先生相逢,这真不愧为人生一大幸事!”二人听了张岱这一番话,也跟着哭起来,“先生,别再黯然伤神了。让我们再来喝一杯吧!”

“好!再喝一杯!”张岱这一喝就直喝三大杯,“二位兄弟,来场飞花令吧!就以‘花’字为令!”

“好,我先来!”其中一人摔杯大哭,“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三人抱团大哭了好一会儿才分别。分别后,张岱与阿宝一同上船归家。等到下船的时候,阿宝喃喃自语:“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注:本文灵感源于张岱的《陶庵梦忆》和《湖心亭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