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填海造陆时我想退回浪潮

作者:程德坤 编辑:程佳维 发布日期: 2018-01-05

文/程德坤

小学到初中这一阶段,我买书往往是在记忆中摸索,一旦发现一个稍微清晰的名字,就毫不犹豫地买下来,也不管其中的内容。这样往往能读到许多在那个年龄段还无法理解的书籍,又或者在翻开之前就被父母收走。无法理解的书籍有许多,收走反倒只有一本——《查泰莱夫人的情人》。

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当初那本书到底是什么出版社、译者是谁,甚至都没有翻阅过,但这个名字永远地被我记了下来,留在了模糊的记忆里。一直到一个月前在书店再一次看到它,终于想起这本甚至没来得及翻开的书。等我真正开始读了,便好奇妈妈拿走以后在想什么,也许还好当时的我没能看到这本书吧,现在开始阅读未尝不是坏事。

书中关于情欲的描写总是让我怀疑,劳伦斯是不是希腊神话中那位看见蛇的特瑞希阿斯。我震惊于其笔下康妮面对性的思绪,真实的质感仿佛作家亲身经历。有人说看到后半本书时,原本充满先进思想的文字突然变得艳俗、腐朽,仿佛在刻意宣扬男性象征,而我以为,如此转折就好像康妮逐渐从释放激情到真正确认这激情背后还有爱的温柔,如何从厌恶那个可笑的屁股蛋,痛恨他的满嘴土话,嫌弃这刻意的粗俗和缺乏教养到被丢下一瞬间突然变得恐惧,企图用紧紧的拥抱融化对方、结果融化了自己。要承认这一转折,对一个失去这种柔情多年的女子来说,并非一夜、一句话、一个段落就能够想通的事。

从最开始,克拉福德和康妮的婚姻里便不存在“性”。童子身的克劳福德未曾感受过这份快感,而新婚燕尔的康妮则沉浸与丈夫的精神之爱中尚不需要这份抚慰,而当破碎的一家之主从战场上送回,两人回到拉各比府邸时,这原本并非不可或缺的点缀从此成了虚无。可以说在劳伦斯笔下,结了婚的康妮如同关进了监狱,永远被剥夺了这份最原始的柔情。纵然克劳福德才华横溢,拥有写作的天赋、经商的头脑,闲时讨论艺术与哲学,永远记得问问妻子的意见,但这股他始终缺失的柔情,便使得其人无趣、弱小,又面目可憎。

从未有过肌肤之亲的克劳福德就像大部分矿井里的工人,从未真正体会到生命的质感。大地主们精打细算,从矿工身上搜刮剩余价值,而矿工们则咬紧牙关,从自己身上压榨生活的激情。康妮和梅勒斯都是出逃者,与所属阶级的生活方式对抗。机器轰鸣的工厂,人与人之间反而无言,无论是精神抑或肉体的柔情成了稀缺物品,泼辣的波莎不曾拥有,残缺的克劳福德则于此无缘。你怎么能指望经历了这一切两个人能够一朝鱼水之欢后旋即承认这柔情不假?

贪婪使人与人生活在一起,却像是生活在真空,情欲是二人互相了解的桥梁,也是反抗世界的武器。巡夜的梅勒斯站在磁石般的府邸前,像雕塑一样凝望着或许是康妮的窗,他还没有意识到偶尔的涨潮并非偶尔,也许能成为把陆地吞没的永恒。而康妮则花了十章或更多来确定这决非一时兴起的欲望。雨中的裸奔看起来像是欢爱前的游戏,又像是在那一刻,两个小心翼翼的人彻底抛弃了现实的顾虑,坦然承认这份柔情真实存在,坦然承认你既不是府邸夫人,我也不是守林人,亚当和夏娃在滂沱大雨里奔跑,身上的标签只不过是真实地、完整地相爱。

劳伦斯在著者序说,小说《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最好拿给所有17岁的少女们看看”。在他看来,人类的性爱具有无上的价值。那些鄙视其露骨描写(而我感觉译本的文字并不露骨,反而充满美感)的老学究无法正视纯粹的情欲,把它当作洪水猛兽;而那些自诩时髦青年的年轻人却在放纵轻浮的游戏里,彻底搞错了“性”的本质。这和当今的社会又有什么不同呢?一方面上一代对“性”缄默不语,另一方面一部分青年则在所谓开放观念的诱惑下成了“性”的玩物。劳伦斯在书中描写的时代似乎从未远离。

合上书,一瞬间想到迈克·尼科尔斯《毕业生》中那个著名的镜头:达斯汀·霍夫曼和凯瑟琳·罗斯跳上公交车,抢婚成功的狂喜渐渐褪去,留下两脸茫然。在遥远的两端互相等待的康妮和梅勒斯是否真的能等来平静的、柔情的生活呢,工业化的浪潮下,他们会不会终于腻味、在某一天抛弃对方脐下三寸的岛屿?但我想,康妮和梅勒斯并非纯因情欲而联结,他们是一艘船,企图逃离工厂的电灯光裹挟而来的沙土,这些沙土掺杂着虚情假意和无尽的欲望,终有一天会把人性的海洋填满。此刻这艘小船正在鸣笛,等待着岸上人松开缆绳,它将离这片嗡嗡轰鸣的陆地越来越远,直到退回海洋的中心,任由柔情的浪潮抚弄。

约翰·托马斯和简夫人向岸上人道了别,他们的头虽然有些低垂,但心里满怀光明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