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我生活在额尔古纳河右岸

作者:何俊锋 编辑:唐其芷若 发布日期: 2025-11-18

晨光漫过木刻楞屋顶照进房间时,额尔古纳河的水汽也裹着青草和泥土味扑进来。村里广播中传来鄂温克族老人用母语录制的“寻鹿调”,和着屋外的铜铃声,摇醒了新的一天。

我翻身起床,热了一碗驯鹿奶,走到村里的游客体验营,里面传来轻快的歌声,那是由传统曲调改编成的民谣。游客们穿着仿制的兽皮服,跟着鄂温克族姑娘学搭希楞柱,旁边的电子屏上滚动着文字,解释这种简易的锥形帐篷如何抵御风雪,如何体现着一个民族的智慧。

不远处,奶茶店的玻璃窗里呈着传统的咸奶茶,也卖加了蜂蜜的新式奶盖茶。店主是个年轻的鄂温克姑娘,她说:“阿嬷教我煮奶茶的火候,城里的朋友教我做奶盖,现在游客既能尝到老味道,也能喝到新花样,多好。”有时她还会把煮奶茶的铜壶放在直播架前,氤氲的热气模糊了镜头,传统的生活场景,就这样飘向千里之外。

吃完饭,我跟着额格都阿玛,就是我的伯父,到森林里采蓝莓。他仍穿着传统的狍皮坎肩,手腕上却带着个智能手环,不断显示着心率和体温——那是城里来的志愿者送的,说能减少他在深林里的危险。

我们来到了海拉尔河,这是额尔古纳河最大的支流。旷远的天空下,澄澈的水沿着弯曲的河道缓慢流动,两岸的青草地上,驯鹿群三三两两地散落在各处。

“多么清澈的河啊,云彩好像都落下来。要是柳芭在,她一定会把这些都放到画里。”

额格都阿玛告诉我,他的姐姐柳芭,是鄂温克族第一个大学生,是个画家,她的画中有着关于原始森林和民族记忆的东西。毕业后回到呼伦贝尔,但她不适应这个城市,开始酗酒,不断地酗酒。结婚又离婚后,她回到森林中,居然发现脚力不行了,跟不上驯鹿的队伍了。之后的每一天,她从城市到部落,又回到城市,最后,死在了一条河流里面。很多人说她是自杀的,说她喝多了,觉得生命不过如此,找不到心中理想的艺术和生活,于是选择了死亡。

默默听完,我告诉他,柳芭只是被生她养她的河流带走了——带走了她的记忆,带走了她的艺术,也带走了她的忧伤。

额格都阿玛笑了笑,轻轻摸着我的头,另一只手指着远处的驯鹿群说:“三百多年前我们的祖先从贝加尔湖畔迁徙到大兴安岭,与驯鹿一起,生活在额尔古纳河右岸。六十年前,部落的萨满带领大家离开森林,入住政府建造的民族乡,是一些同一格式的房子,白屋红顶,有着用木栅栏围起的鹿圈。当时,不仅是他们不理解萨满的决定,连驯鹿也不愿下山。但现在,你看看周边,人们都安居乐业,鹿儿们也都还快活。”

“额尔古纳河的水一直在流,从来不是一成不变的,我们的日子也一样。”过了许久,伯父轻轻地说。

暮色降临,我坐在河边的长椅上,看夕阳把河面浸成一片金红。耳机里是循环了好几遍的关于传说的播客,村里路灯的滋滋声混着河水响,漫过来又漫过去。

我忽然觉得,生活在这里,从不需要在传统与现代之间选一边站——它该如额尔古纳河般,载着三百年的记忆静默流淌;也如岸边草木般自在生长,为这片土地注入了鲜活生命力。在额尔古纳河右岸的日子,河水没停,日子也没停,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往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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