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穿过九龙寨上方狭窄的缺口,落到我的脸上。暮色至,一大丛白绣球在雨水中长了毛。湿气毛茸茸的,我置身其中,想起了洞庭风细图。因为是仰躺,雨丝潇潇而下,九龙寨沉入湖底,在细波微雾中变得越来越模糊。我俯视湖面,发现湖底有微光闪闪,这是九龙寨亮灯了。
南唐有诗云:“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恨长。烟锁凤楼无限事,茫茫。”我走在九龙半岛的街头,有时候晚上落雨,街头的霓虹灯牌,就会发出湿漉漉的光。在雨水中,没有一件东西是不会长毛的,衣服会长毛,霓虹光会长毛,月亮也会长毛。整个九龙就像被致幻的菌丝包裹着,膨胀成一个五彩斑斓的梦。
等我坐上回家乡的高铁时,梦醒了,就像菌菇爆裂散开孢子一样,一粒孢子落在我的身上,侵染了我的心,从此一到落雨,我的心便开始长毛。
我想,雨和人一样,都是有家乡的。武汉人和香港人不同,武汉雨也和香港雨不一样。小时候,一到落雨我就喜欢隔着家里的窗户听雨声,那个窗玻璃是黄绿色的毛玻璃,所以在我的记忆中,雨就是一种黄绿色的长着毛的液体。雨水敲在窗户上、铁板上,发出枕头与被子摩擦似的沙沙声,听着听着,我经常就闭眼睡着了。所以在我心里,雨的形象与睡梦联系在一起。我想如果梦有形状,那么它就是一只黄绿色长毛怪。当梦来临的时候,它就像草履虫一样把我包裹起来,变成一个暂时的液泡,醒来时,梦虫再把我吐出来,然后溜之大吉,让我在醒来后只能摸着自己的脑袋,感叹梦的无影无踪。因为是草履虫,我常常感叹武汉下雨时的阴冷。不过这种阴冷倒不是所有时候都招人讨厌,当我在家或者在寝室的时候,由于雨天的阴冷,我格外贪恋被窝的温暖,然后就会快快乐乐地钻进被窝里睡一觉,有一种原始人雨天不用打猎蜷缩在山洞里的幸福感。
在香港就不会有这种感觉,因为在香港没有一张属于我的床,没有一个能让我快乐睡觉做梦的地方。热风蒸霓虹,岭南多湿雨。香港的雨水是冒着热气的,并且常常让我感到烦躁。曾经在香港九龙寨公园游玩时,我在长廊里睡着了,醒来时看到远处有一只巨大无比的白色蜗牛。这只蜗牛在雨水中发出明灭不定的荧光,让我感到些许恶心。而且,由于是在长木椅上睡觉,我醒来后腰酸背痛,头晕目眩,立刻愤怒地起身把蜗牛踢到泥巴里,连同我的好心情。
后来我想,这是因为异乡的雨总是会让人感到不安定的,就像蜗牛一样黏糊糊地爬过我的头顶;而在武汉,在学校或者家里,如果下雨,我的思绪就会飘向我的那张小床,孢子在心里长出菌丝,草履虫再次袭来,我也许会迎来一个美好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