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读书搭子是一条鱼。

鱼很聪明。它有时能从水里跳起来接我手里的鱼食。吃饱了，它便鼓着小肚子，像一只大蝌蚪。这时候，它就会从水里“站”起来，浮到水面去呼吸空气。鱼比我漂亮多了。它有蓝色的高耸背鳍，停在水里，好像一艘小潜水艇。鱼生活在我精心打造的水缸里。水缸铺有黑色的溪流石作为底沙，有翠绿的水草给它躲避，有两条小金鱼给它伴游，还有射灯模拟自然光线。这样的环境，已经尽可能模拟它的自然栖息地了。

但这还是假的啊。不过，以鱼的小脑袋，根本察觉不到这个世界的虚假和漏洞百出。水缸里的鱼没有自由，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它委身于人，换来衣食无忧和免于葬身大鱼之腹的安全的栖息之地。鱼生活在楚门的世界。楚门比较幸运，可以逃出精心营造的虚假社会。我的鱼就没有那么好运了，不出意外的话，它到死也只能困在这一小方水里。或许它有跳缸的勇气，甩尾一跃，掉在地上，在满地灰尘中死去。

福柯的《疯癫与文明》里提到过精神病与疯人船的历史。人对于异己之物总是试图控制与支配。疯人有异，见逐于人，弃囚于大船，船行于水，漂泊异动之象也。在不被看做人这一点上，疯人与鱼无异。不过我想，每个人都有被判定为疯人的可能，不是说你精神有异常，而是你一定在某方面与大家对于“正常人”的判定标准有异。比如“娘娘腔”，一定会在学生时代遭到嘲笑孤立。这实际上就是一种放逐和囚禁。我养鱼，实际上也是一种放逐和囚禁鱼的行为。福柯还写有一本书，名字是《规训与惩罚》，讲的是人被国家驯化的历史。我也喜欢训鱼，为了让鱼见到我就浮出水来跟我互动，我常常饿它，有时一饿就是三四天。但是我的鱼却还是不喜欢动。我想，这是一种对威权的对抗吧。

没事的时候，我就喜欢盯着我的鱼看。会不会有人也在盯着我看呢，在很高很高的地方，比如宇宙的某一处，会有更高等级的“人”来监视我的活动吗？或许，地球就是一个大鱼缸呢？这时候，水缸里的鱼从水里探出头，好像在嘲讽我：“少装了，你不过是生活在一个更大的缸子里罢了。”我想了一想，觉得我的鱼说得对。即使不存在更高等级的人监视我，我也是在被这个社会操纵。透明的玻璃缸，好像自由一样无垠无际，等撞到玻璃了，才猛然发现还有一层可悲的壁障。如果我是孔子，我也会自我规训，“随心所欲不逾矩呢！”

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厉害，我给鱼提供食物和居所，它给我提供情绪价值。就在这一团和和美美之中，一条自由就悄无声息地死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