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泉碎语轻漫去，磐石不言，漱玉风骨，词作慰心语。──题记

济南有泉，名曰漱玉泉，喷珠屑玉，汩汩有声。其年也久矣，人以子荆漱石枕流之逸事名之，方成其佳话。又有姝女为妆其间，沉思咏赋，细捋纤毫，更添其韵。故后人录易安之作，名之曰《漱玉词》，余甚爱之。

向闻易安被诼谮而虚获尤，诚无端也，或言其词不过闺中之私语、怨妇之太息，览之则双眉颦蹙，徒增离忧，教人未见其人，先感其愁容。余谓不然，此柳絮之才，非庸人所具之禀赋也。闲来漫摇兰舟，小酌新醅，兴至浓时诗涌来，笑语亏暮色，锦词遗溪亭，自成一阕十里长作，豪放分外！沈老曾言:“易安倜傥，乃闺阁中苏辛，非秦柳也。”大抵如是！

余读《漱玉词》，一感其才，二悲其愁，三叹其志。然，于寥寥数语中捕风捉影，庸知其文限于悲欢离合乎？

再读其词，略有所悟。愁为内敛，而假酒饰之以豪放。若将易安一生寄予一字，窃以为莫若“愁”字。余谓易安，有三愁。

金钗置于闺中，此其闲愁是也。少出于官宦之家，缵父才，习诗书，名初闻于京城。向之无忧，朝拂细露，夕送锦霞，如是而已。独游溪亭，藕花相向，小舟疏横，惊起鸥鹭一滩。又作《点绛唇》，盖其久居深闺而怯生也，遂和羞回门，佯嗅青梅，以掩心潮之狂澜。经年之后，其时恐不复得矣。

尺素寄予鸿雁，此其离愁是也。既及笄，凤冠霞帔候于茜纱帡幪，轻乘肩舆，心乐之。其夫赵明诚，颇通古玩，可谓易安之志同道合者也。藏金石古简十余室，闲共赏之。又有赌书泼茶之韵，一如容若所云“当时只道是寻常”也。然，明诚岁居太学而数月归，易安则独盼归期。南国红豆，西窗夜雨，心事又谁知？愁入词行，冷香嵌诗。双鲤寄处，乃兴之由也。

鹧鸪啼于梧桐，此其无穷极之愁也。史之循环，一治一乱而已。时金兵入犯，与夫共亡江南，辄迫散。明诚属之携金石精者，分道扬镳。寻亡之，且旧居为寇所焚，尽归乌有。易安亦无子嗣，亲友不知何踪。伶仃路至双溪，然千斤愁绪，舴艋小舟何以载起？三更之梧桐雨，不解人意，惊起鹧鸪，聒碎一梦。又有豺狼乘虚而入，感帨惊尨，迍邅至极。自此，愁似春水，于国，于家，于己，终不可遣散矣。

区区女子何以比得大丈夫？寒来暑往，落笔为戎，愁下漱玉，词慰心语。宁为风骨而落魄，留得词文，后人知否？

易安其人，穷极一生书一愁字。祚欤？殃欤？后人不解，或痴之，或谜之。余谓其志不在金粉银螺，此女子之大丈夫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