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成在久,日进无疆——读张舜徽《壮议轩日记》
作者:蒋润编辑:郝日虹
发布日期 2019-04-05 16:49:28

今春返校,蒙师长见爱,赐下一部周国林先生点校的《壮议轩日记》,大慰渴怀,于是赶紧翻读。花了三天时间将这本日记细细读完,心里极为畅快。其中论学问、论为人,出经入史,丰富生动,舜徽先生的形象,也在这逐日的记载之中变得鲜活了起来。

“爱日以学,以愚自守”的读书态度

舜徽先生生丁乱世,一生颠沛流离,所以大部分日记早已失落,这部《壮议轩日记》,只是他日记的一部分,是20世纪40年代讲学于湖南与兰州期间的记录,80年代时,为湖南图书馆所搜集得。当时湖南图书馆曾将底本寄给舜徽先生,先生阅后百感交集,亲自加以整理,分讲学湖南者为“居湘编”三册,讲学兰州者为“入陇编”一册,题名“壮议轩日记”。

“壮议轩”是舜徽先生讲学湖南时的斋号,取《大戴礼记·曾子立事》中的“其少不讽诵,其壮不论议,其老不教诲,亦可谓无业之人矣”一语。自古凡有所成就的学人,常有“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之感,先生取“壮议”为斋号,正是以此自励。翻看《日记》,便可知先生爱日以学,读书甚勤,几乎无一日不与书籍为伴。

舜徽先生读书之勤,是很让我这样的后辈瞠目的,傅道彬老师在《君子之为学也》一文中曾统计过先生一百余天的读书目录,总数近五十种,还多是卷帙繁富的清人文集。我常觉得自己读书太慢,看完《日记》,先生关于勤学的教诲俯拾皆是,益增愧怍。

大抵旧时学人,多有自己读书的法门,每天读些什么书,读多少,都有计划,这叫做“日课”,即使是成名的教授,也都如此。舜徽先生“严立课程”的读书方式,不过是其中一个例子而已。像黄季刚先生,网上最喜传扬的,是他“八部书外皆狗屁”的论调和骂人的逸事,但若读一读《黄侃日记》,便可知道他读书的勤奋与严密,舜徽先生是懂得这一点的,在与骆鸿凯谈论时,便论黄季刚云:“黄氏以聪明睿智之资,而治群经小学极其勤苦,读书无一字跳脱,此所谓守之以愚者也,故其所诣独有千古。”

舜徽先生为学,正是以黄季刚这样的学人为法,头脑再聪明,治学也以愚自处。1942年的中国,战火纷飞,像舜徽先生这样的读书人,于僻陋山村,犹能挑灯读书,力学不倦,令人感佩不已。

“美成在久,通达致用”的治学理念

舜徽先生读书不仅快,而且细,每读一书,就在日记中记下该书的精彩之处,提要钩玄,又常附以评论,让人闻一知十,拓展识见。他的很多著述计划,也在日记里有体现,从中可以学到不少著述门径。比如在撰著一书之前,先搜集资料,编成长编。他立志撰《清儒通义》,条理有清一代之学术,但是又担心一时难以完成,所以就先后撰著了《清儒识大编》《清儒粹语》,又想着撰著《清儒著述叙录》,甄录清代书籍,他说:“苟能成此三种,以当长编,庶几《通义》可涉笔矣。”他的很多著述都如此,发端很早,有着数十年的积累之功。

我想一个人做事,就譬如树木的生长,扎根之所的宽窄,决定了树木生长的好坏,但即使植根高原,也需要慢慢生长,让根一点一点蔓延下去,这样才稳固牢靠,不然狂风一来,便只能衰折。《庄子》里有语云“美成在久”,便是说这样一种含蓄温养的好处。

舜徽先生读书治学,既有严密的“日课”,也有长远的计划,无怪乎取得后来的成就。先生在《日记》里曾摘引陆陇其诫子之言,道出这“美成在久”的涵义:“欲速是读书人第一大病,工夫只在绵密不间断,不在速也。能不间断,则一日所读虽不多,日积月累,自然充足。若刻刻欲速,则刻刻做潦草工夫,此终身不能成功之道也。”欲速则不达,与其速战速决,不如每日用功,绵密不间断的好。

舜徽先生常为人所称处,在于他所提倡的“通人之学”。因其提倡“通人之学”,所以常有通达之论,不为人所蔽,也不为己自蔽,以之治学,则有识有定,重宏通经世而轻狭隘丛残。先生是湖南人,或许是渊源之一,湖南文化在清末异军突起,以曾国藩、罗泽南、左宗棠等为代表,这些人出则为名臣名将,处则为硕学巨儒,既不废学问,也有显赫的事功,在这些人影响之下,湖南的文化风气也重义理而尚经世。先生常以承继“湖湘学派”的流风自命,治学自然也承续了这种风气。

舜徽先生所谓“通人之学”,在我看来,大要有三:其一曰博大而有根,其二曰经世而有用,其三曰卓然而自立。

博大而有根,首先是说治学识见不可不博,但又不可太杂。《日记》中有一段“博杂之辨”,说得很通透:“学不博则陋,学太杂则苦。”所谓“有根”,就是要有一片足以立身的根据地,先生将之比喻为一个人所居住的房舍。其实不管钻研什么领域,在博览的同时,都需细读一些经典,这些经典就是进一步深入这个领域的“根”。舜徽先生很重视“有根之学”,他治中国古典学问,就以经史为根,《日记》之中,常常能看到他温习经史的记载。“有根”而后又需博大,博大一方面是指学力,另一方面也是指识见,学力博大,故能博学多闻,无僻陋之患,识见博大,才能抉发本源,才不会扎入故纸堆中,以琐屑饾饤为事业。

其实“有根”,又不仅仅只关乎治学,也关乎立身,学问本是为人,故而学问的根基在于树己树人,在舜徽先生这里,就是治学当经世而有用,先生以为“天地间学者不必多,而切实做事之人断不可少”,这诚为至理。先生讲学各地,常以启发学生为职任,注重讲学对学生产生的效果。他主张循序渐进,从平易浅明开始,这样学生才可有得。他又极不赞成青年作诗,以为不如花时间来好好读几部有用之书。《日记》之中,常有先生劝诫青年语,总以立志高远,不畏缩自限为劝,可见先生胸怀所在。

有根则卓然而自立,不为人所限,魏了翁读朱熹,以为“不欲于卖花担上看桃李,须树头枝底方见活精神”,大为舜徽先生称赏,治学不当奴隶,这就是卓然而自立,正因自己见得博,思得熟,识得透,看得精,故而头脑不至为他人之跑马场,这样亦才可称为“通人”,这样的学问亦才可称为“通人之学”。

追怀:“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

读舜徽先生的《日记》,恍若自己也回到了那个湖南山村,看着他在灯下漫笔,随笔端而流淌出的,不仅是他所身处的一时一地,还有传承了几千年的文化与学术流脉。其中论学问,论文化,臧否人物,谈论时局,前有浮声,后有继响,交错在一起,成为一支既单纯又复杂的音乐。

假如我们将视野放大,舜徽先生作为一个新旧交替之际的读书人,将会被放置到什么位置呢?先生开创了什么,又留下了什么?这个服膺“曾、左”,以“湖湘学派”自命的学者,在我们的文化史上,应该得到怎样的书写呢?

有人说“天才总是成群结队的来”,我想这也许没错,放置在舜徽先生《日记》的语境下,也可以说“学者总是成群结队的来”,细数舜徽先生讲学湖南时所往来的友朋,便能令人生出无限的羡慕,里面像钱基博、马宗霍、钟泰、骆鸿凯等,每个都是饱学之士,读书之精勤并不比舜徽先生差。他们之间还常商讨各自的著述,比如马宗霍欲重修《清史》列传,颇为舜徽先生所鼓励,钱基博作《近百年湖南学风》,也与舜徽先生讨论。即使是到了蓝田,也有一个不甚知名的王开夏老先生,来与其谈论《齐物论》。友朋过从,切磋讲习,洵有丽泽之乐。

这样一幅“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的画面,在动荡的背景下看来,愈觉得可贵而温馨。翻开《壮议轩日记》,处处可看见“美成在久,日进无疆”的韵味流淌。孟子说:“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我想,读书人的“恒心”,也就是这一份对学问与文化的执着吧!或许正因有此“恒心”,才有“美成在久”,也才有“日进无疆”。重新看看自己周遭的世界,也不知道这“恒心”,尚留存于天壤间否?

(作者系文学院2017级中国古典文献学专业研究生)

热门搜索

热门推荐

X分享到微信朋友圈

打开微信,使用“扫一扫”,点击右上角“分享到朋友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