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一辆拖拉机，像被打垮了一样倒在雪地里。

湿雪沉沉地压在机身的铁锈上，雪地盖住夜空。我把车门打开，钻了进去。多年前温热的机油早已凝结干涸，喷出一股油腻的霉味。冰冷的坐垫抱住我，好像等我了好久。坐在逼仄的冰室里，外面是茫茫一片白雪。雪花一片一片，细密地蒙住车窗，雪人慢慢蒙住你的眼睛。

我知道，在很久以前，这个拖拉机热火朝天地在地头奔跑，鼻头喷出滚滚黑烟，喉咙作隆隆雷响。它脊背上定是驼着满满当当的煤块，满得不时掉出几块，被人捡去便能燃烧出一小会儿的快乐。

但是现在它荒废在雪地里。

在更大的时间尺度里，这辆拖拉机像远古生物的遗骸，慢慢沉进黑土地里，在压力和低氧的作用下变成化石。那时候，如果我还坐在车里，看到的就不是一片白茫，而是一片漆黑。从车窗往外看，看到的就不是雪花慢慢落下来，而是蚯蚓和鼹鼠在慢慢钻洞。那时我就是一堆白骨了。

我沉沉睡去。很久很久之后，一线光刺入地下。外界吵吵嚷嚷，一阵颤动，在一片荧蓝中，我和拖拉机缓缓升向天空，最终躺在一片白茫的手术台上。

强光灯，白床单，白墙壁，还有一群肤色惨白的人。我被从拖拉机中分离出来，骨骼被整齐摆成生前睡着的样子。他们围着我和拖拉机，嘀嘀咕咕些什么东西。时有变化，音有转移。这应该是未来人的语言。

不久后，我的意识也被提取出来，制作成了一个AI。这些数据被储存在芯片里。芯片被植入到一个机器人里。我于是复活了。

我有了人的模样。不过跟以前那个我有所不同，最大的一点在于我的面部皮肤变得黝黑而长满皱纹，这是在模拟长期劳作的农民模样，而我不过是一个碰巧坐在拖拉机里面的学生罢了。

不过不管怎么样，我得去看看我的拖拉机。

它静静地躺在一个纯白的展厅里，像躺在一片虚无当中。在它的周围，是无数和我相似的机器人，他们的脑袋里装着同样版本的芯片，模拟出他们生前的思想。

我们共同凝视着这个拖拉机，这个重工业的遗骸。

我的脑子里响起一段话：

“重型拖拉机，1977，中国北方，2100年1月出土。一段重工业的红色幻梦，阵痛，时代的眼泪。”

我醒了。密雪封窗，煤油刺鼻。我还在2024年中国北方的冬天，刚刚是一场梦。我推开车门，跳了下去。一片白茫，天地不能辨。

我背起行囊，继续走在北国雪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