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
作者:张丁编辑:吴沛
发布日期 2019-11-19 11:27:10

我是不大喜欢秋天的。虽说有金黄的丰收,但丰收后接踵而至的便是满眼的枯败景象,它象征着生命的尽头。而那些干卷的叶子一片片飘到脚边,衰败里透着凄凉,就像一位垂暮的老人,给空气中平添了几分萧瑟。


10月29日,逝。

生前,我没有看过他多少眼,也没见他最后一面;逝后,我甚至没能多看上遗像几眼。

草纸兀自在火盆里迅速化成了灰烬。我伏跪在地,面前是摆放着花圈的木桌。抬头是那高放着的像框,火光让灰白照片里的容颜多了一分温暖与慈祥。灵堂是草草建在街道尽头的屋棚,两边的老楼默默地伫立着、守卫着。从街头走到灵堂的一整条路都很安静,没有世俗的唢呐声响。

我静静跪在灵堂的正中,视端,容寂。心里蓦地记起姨爷爷曾经说过,他想一个人安静地上路。

头上裹的麻布被风轻卷起一角,有一落叶覆之。

我伏下身子,双手扶在地上,向葬下他的这片土地叩首,一个、两个、三个……

空气中似乎飘散着我说不出口的话——姨爷爷,在那条没有喧嚣的路上,您走得好吗?


记忆中,我与姨爷爷的交集并不多,最多也不过是过节时的几次聚会,或是他偶尔到奶奶家作客。一年里,至多不过那么七八次罢了。

我生来对姨爷爷就是畏惧的。他很瘦,皮包骨头,以至于面部骨骼的轮廓格外突显。他几乎从不笑,只是用直勾勾的眼神看着你。异常沙哑的嗓音,加上佝偻的脊背,在年幼的我的眼睛里,有一种阴沉的感觉,说不出的怪异。

逢年过节收红包是孩童最开心的时刻,我当然也不例外,只是姨爷爷的红包我是不太乐意收的。到姨爷爷家时,总能老远就闻到饭菜的香味。姨爷爷沉默地坐在桌旁,看着他的后辈们嬉笑叫嚷着,姨奶奶忙活着开饭。他是不怎么吃的,很快地扒完自己碗里的白饭,便安静地看着我们,嘴唇慢慢地蠕动。片刻后,他开始一点点地挪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在棉袄的口袋里掏啊掏。这时我便知道,他一定是在给我掏红包。

他招招手,继而沉默地等待着。我“左顾右盼”地走过去,笼罩进他黑色棉衣的暗影下。他扬扬下巴,示意我伸出手来,一双骨骼分明的手微颤着把红包直接拍进我手里。如果客气着不要,他也不多言语,只是用眼睛紧盯着你,轻轻地点头,攥住你的手,直至收下为止。那种眼神,当时的我是一秒钟都不愿意多见的。

但万万没想到,几年以后,纵是我想见,也再见不到了。而这些红包,竟成为了我们为数不多的交流中,弥足珍贵的回忆。


后来奶奶告诉我,姨爷爷是随他的父母从河南逃难来的,小时候日子过得贫穷,身子瘦弱,不招人待见,也就不爱说话,但性子刚毅,肯吃苦。姨奶奶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毅然嫁给了他。婚后,为了让家人生活得好一些,姨爷爷做起了货车司机。不规律的生活,过度的抽烟,透支着身体,以致姨爷爷被蚕食到坏了嗓子,驼了背。许是不常在家的缘故,退休之后,他也不知如何与子女相处,索性越来越沉默。我经常在想:姨爷爷一肚子的话是不是都与他的车说完了……

我,是自小被养在温室里的“公主”,只顾着接红包开心,哪里想过藏在姨爷爷红包背后的东西,更无法理解奶奶讲述的那些磨砺与波折。我想着每一次拍到我手上那厚实的红包和那大鱼大肉丰盛的菜肴,在奶奶话中穷苦的老人和出手“阔气”的姨爷爷之间,打了个大大的问号。

现在想来,自己那样的不懂事,是我至今最后悔的事。


姨爷爷74岁的时候,做了喉管摘除手术。因为喉癌,他的脖子上留下了一个硕大的洞,翻出血红色的肉。洞里插着管子,流淌着水、食物和不知是什么的东西。从此,那沙哑微弱的独特嗓音再也听不见了,只剩下艰难的呼吸。他长期住进了医院,奶奶也再没有带我去他们家玩过,照顾他的责任落在的姨奶奶的肩上。

一日放学回家,异外地闻到了一阵酥香……顺着香味寻去,我诧异地看到姨爷爷和姨奶奶坐在饭桌旁。姨爷爷冲我点了点头,颤巍巍从桌旁站起。还是那件旧棉衣,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红包,放在姨奶奶手里,又指了指我。我看着他离开桌旁坐到沙发上,“呼呼”得直喘息。我仿佛看见空气从他脖子上的那个洞里穿来穿去,又好像明白了姨爷爷走下桌去的原因,一时间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他不想再住院啦,非要出来走走,想过过正常人的生活。这不,我就带着他来啦。他还特意给你买了烤鸭,快吃吧。”姨奶奶对我解释道。我礼貌地笑笑表示感谢,眼神却只敢停留在他的面部,更不敢再往下看。其实,姨奶奶的性子一直都很倔,只不过对于彼时的姨爷爷,她选择了理解性的沉默以对。毕竟,姨爷爷为了这个家,辛辛苦苦操劳了几十年。

那是我吃的极难受的一顿饭,嘴里嚼着外焦里嫩的烤鸭,却索然无味。红包拿在手里,很沉,仿佛坠在心间的一坨铅块。想起小时的某一天,当姨奶奶问我想吃什么,我也是拿了个红包大声地宣布:“我最喜欢吃烤鸭!”

我没料到,那一句话,姨爷爷一直都记得。

我更没料到,那一只烤鸭,竟然成为他予以我的,最后的告别。


姨爷爷走得很安详,因为他完成了他一生的使命。

他只是个不懂得如何表达的货车司机,于是拼命地把一分一分省下来的最好的饭菜、最多的红包,都给予了他最爱的子孙们。那沙哑的嗓音、那弯曲的脊梁、那厚厚的红包的背后,都是我从未在意过的付出与慈爱——而我再也见不到他了。灵堂依旧安静,没有世俗的唢呐声响。一切是那么宁静,仿佛面对的不是死亡,只是一次单纯的告别。

不过是这样一个人,经历了风雨洗礼,完成了使命奉献,走向了那最终的清静与禅意。“我想起了浮泛在生与爱与死的川流上的许多别的时代,以及这些时代之被遗忘,我便感觉到离开尘世的自由了。”他是普通而渺小的,却留下了一个缩影,我努力的透过一角窥视,似乎看到了平凡的人,在某种时代的背景下震颤;终究是看不清晰,只有压抑的伤痛和命运洪流前“沧海一粟”的微芒。

我还是那么平静地跪在灵堂中,低头不语。此刻,我只是想多陪陪这个老人,只是想多烧些纸钱,让火光能照亮他的路。

上了香,我直起身子,最后看了一眼遗像,扭头走出了灵堂。走得那么坚定,一步都没有回头。

没有人看见我心底滑过的一滴泪珠。


10月30日,遗体火化。

此后,当我走过每一个秋天,看到丰收,枯萎,落叶和垂暮的生命,总会有那样绵长的感伤在内心荡漾开来,好像可以把我带入他的命运,时而平静,时而疲惫,时而想念。我想,对于秋,我有了更深的理解;透过了秋天,看到的是新的生长。

晚秋时节,一片枯叶落下,烙在了我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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